民族舞剧《红楼梦》剧照 黎星工作室供图
民族舞剧《红楼梦》中,舞台最前端一道闪着光泽的大幕格外独特。一块块亚克力方形薄板连缀排列,表面的镀金薄膜,在多媒体的投影下,时而金光灿灿,时而水波荡漾,既像金属,又如琉璃。
第十章“团圆”后,大幕降下,以金色勾画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投影其上。随之一同出现的,是十二钗的身影。她们或回眸,或凝望,之后便与那金门玉户、桂殿兰宫一道消散,如璀璨的烟花坠落,如金色的流沙逝去,好似烟云流散,大梦一场。“彩云易散琉璃脆”,在这部《红楼梦》的舞台上落了地。
一如这质感独特的大幕,民族舞剧《红楼梦》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气质。不久前,它将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收入囊中,又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迎来第100场演出。
《红楼梦》这部皇皇巨著,各种形式的改编搬演由来已久且数量众多,仅就舞剧而言,近年也有多部风格迥异的作品先后与观众见面。如何在还原与创造间取得平衡、怎样在不同艺术形式差异的基础上扬长避短、如何面对新观众和老粉丝的不同期待,以及珠玉在前的其他改编作品……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小心对待、慎之又慎。也正因如此,改编经典既充满先天优势,也带有无形束缚。
改编作品呈现的样貌,取决于创作者进入经典的方式,而方式的选择背后,则是创作者对原作的理解和由此生发的个人表达。在改编的过程中,原作被解码又再度编码;在观众眼前,改编之作同样要经历这一过程。
尽管导演黎星曾说,在创作民族舞剧《红楼梦》的过程中,他只是尝试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理解与感受,未曾设想会得到怎样的反响,但事实证明,这群年轻的创作者的确寻找到了一种让大多数人能够顺畅、温和地走近《红楼梦》的方式。原著的意韵、改编者的思考与观众的理解在剧中形成了通路,完成了闭环,于是也就有了那些掌声、泪水和愿意多次刷剧的观众。
在绝大多数根据《红楼梦》创作的文艺作品中,宝黛的爱情、贾府的兴衰常常是故事的主线,宝玉是当仁不让的主角,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场面”总会被悉数再现。但在这部舞剧中,主角是金陵十二钗,是《红楼梦》中那些被时代和权力压抑、损害、掠夺的女性。宝玉则成为回忆者、观察者和讲述者,牵引出一条线索,领着人们走一遭,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谱一曲对青春、对女性、对生命、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挽歌。
民族舞剧《红楼梦》打破常规的叙事手法,将章回体小说的特色融入剧中,以“入府”“幻境”“含酸”“省亲”“游园”“葬花”“元宵”“丢玉”“冲喜”“团圆”“花葬”“归彼大荒”12个篇章呈现全剧,不仅在外在形式上与原著形成呼应,也以凝练的笔触删繁就简,将悲剧的力量感层层堆叠。
《红楼梦》里,盛极而衰的贾府,青春凋零的女性,都指向曹雪芹对世事无常、大梦一场的慨叹。曾经的富贵、繁华、团圆、青春有多么美好,最终的衰败、孤寂、离散、陨落就有多么悲凉。舞剧抓住了原著的这一基调,并将其融于翩跹衣袂、眼波流转之中,敲击在观众心头。
“省亲”一章,纯黑色的舞台背景阴森冷寂,几排黄色宫灯的高悬,一众宫人排成整齐的阵列,元妃一袭华服端正立于中间。他们无一例外地装在一个个巨大的“套子”里,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如提线木偶般僵化舞蹈、机械动作,元妃的明黄色被包围在宫人冰冷肃穆的蓝色中,没有华贵威严,只如被围困禁锢。直到她褪下这层躯壳,方才恢复生气,从“贤德妃”变回“元春”,舞姿也自由鲜活起来。但相聚短暂,她又不得不回到“套子”之中,做回那富贵却无意趣的“贤德妃”。不着一言一字,悲剧感、宿命感、无力感已然扑面而来。
“冲喜”一章对色彩的运用在强化冲击力上更为突出。宝玉与宝钗大婚当晚,黛玉香消玉殒。创作者将两个时空并置,舞台前端,宝玉与宝钗拜堂成亲,舞台后方,黛玉一袭白衣出现在病榻之上。红色的帷幔、红色的嫁衣,大片的红色却毫无喜庆之感,反而透着阴郁森冷,犹如殷红的鲜血。身着红色衣衫的仆人们围绕着黛玉,不停甩动白色的水袖,伴着急促的鼓点,红白交织的道道身影如同催命的狂舞。终于,红色的帷幔升起,一道白绫陡然下落,黛玉珠沉玉碎,令人心惊。
可以说,民族舞剧《红楼梦》的舞台,传递出鲜明的传统美学底色,而调和这色彩的笔触,则颇具现代感和年轻态。无论是既能够区隔舞台空间又可以营造意境的帷幕,还是兼具实用性和意象性作用的屏风,又或是富于中式美感的长条案几、折扇、宫灯、轿子等,都是舞台语汇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将人们带入情境的同时,开辟出表达和阐释的新空间。
如果说“游园”一章让在原著中从未同框出现的十二钗相聚起舞,是创作者动情的“美好私心”,那么“花葬”一章则寄寓了一份对青春和生命力量的思考与赞美。
当繁华散去,群芳消散,舞台上出现一片洁白的花海。十二钗身着颜色各异的长裙,披散长发,端坐于十二把高背官帽椅上。此刻的舞台上,所有的帷幕、侧幕全部消失,舞台两侧的设备在观众面前一览无余。伴着音乐,十二钗跳起现代舞,她们脱掉外袍,舞动长发,围绕形如墓碑的椅子不断攀爬、翻滚,不断拉扯、挣扎。她们终于成为拥有色彩的生命,褪去外壳枷锁,回归生命本真,悲号控诉,抗争不止。
最终,一切归于静默,十二钗渐次离去,徒留满地花朵和宝玉凝望的背影。“花葬”就像一场盛大瑰丽的祭奠,又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澎湃而克制,饱满而留白。在这场创作者营造出的“红楼一梦”中,人人皆是梦中人。(作者为文艺评论人、媒体人 曹雪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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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