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如果你在博物馆里遇到了以各种姿势蹲在下图文物面前的年轻人,请不要觉得奇怪,他们是在完成一种流行的文物“打卡”方式——“戴面具”。简单地说,就是找准角度、扎稳马步,借助视觉错位把青铜面具“贴”在自己脸上。
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中国陈列”展中的三星堆铜人头。摄影 | 谢芳
百年前的勘探挖掘掀开了尘封历史的一角,让三星堆成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近年来,三星堆考古再“上新”,6座坑出土编号文物上万件。神秘莫测的文物激发人们的无穷想象,无论是“戴面具打卡”还是文物表情包创作,都赋予了这段历史或生动、或浪漫的解读。
而今,三星堆的故事正走出博物馆、登上戏剧舞台。当考古学家与艺术家相遇,神人共存的古国治理、工匠铸器的恢弘场面,以及文明消失后的无奈迁徙,种种谜团都在戏中找到了合理解答。全新的三星堆文化打开方式,让中国文物在世界舞台上活起来,一如千年前的古蜀国,文明交融仍在继续。
文 | 丁贵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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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一隅的崭新想象
成都平原,鸭子河畔。从1929年村民燕道诚偶然发现玉石器,到1986年两个祭祀坑“一醒惊天下”,三星堆遗址的发现,让真伪莫辨的古蜀史成为信史,重构了中国青铜时代的文明版图,把四川地区的文明史向前推进了2000多年。
闪耀的纯金权杖、戴着纯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举世罕见的青铜大神树重见天日,震惊世界。一个神秘而又灿烂的世界由此打开,也带来了诸多未解之谜:古蜀国人为何铸造铜器?这些财富又因何被毁?3000年前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人们还没有在三星堆遗址中发现任何文字,传世文献对古蜀早期历史的记载又很模糊,围绕三星堆的研究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历史的余白在等待考古学家去填补,同时也给足了艺术家创作想象的空间。2021年,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国家文物局和四川省人民政府在三星堆博物馆联合举办“走进三星堆,读懂中华文明”主题活动,并确定要打造一台以三星堆为主题的音乐剧。
作为“走进三星堆,读懂中华文明”全球推广项目之一,音乐剧《三星堆》日前结束了北京站的演出工作。青铜立人像、青铜面具、青铜神树等三星堆代表性文物的复刻版首次被搬上音乐剧舞台,配以徐悲鸿之孙、画家徐骥亲手绘制的油画版海报,强烈浓郁的古蜀国气息充满剧场内外。
对文明探源的艺术解读,离不开考古发掘工作的科学依据。在三星堆博物馆的支持下,主创团队多次赴当地采风考察,与相关专家充分沟通交流后,完成剧本创作。戏中种种细节,皆是来自考古过程中的真实经历。
音乐剧《三星堆》中正在工作的考古队员。摄影 | 李云龙
比如爱喝酒的考古队员。“其实有很多三星堆考古学家喜欢喝酒,当然不是在工作中喝,休息时他们都喜欢吃着火锅、喝着酒来聊天。”音乐剧《三星堆》编剧、作词杨硕解释道。三星堆博物馆馆长雷雨曾说过,如果穿越回3000年前,他希望能带着酒回去,因为在三星堆遗址中发现了类似发酵酒糟的残留物,证明当时的酿酒技术已很发达,只有酒能让他跟三星堆人对话。
再比如考古时拐了个弯却意外发现新坑,也是取自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冉宏林带队挖掘探沟时的真实故事。杨硕曾询问冉宏林为什么会突然想拐个弯,“他说也是突发奇想,就发现了6座新坑,出土编号文物上万件。”
考古学家分析三星堆文物表面残留成分后发现,这些器物的挂孔并不是范铸时就做好,而是后来打上去的,且大小不一,十分仓促。因此有推测认为,这些器物是在短时间内被集中制作,再集中销毁的。因何制造又毁于何事?以现有研究成果为依据,音乐剧《三星堆》大胆畅想古蜀国的辉煌与覆灭,给出了自己的艺术解读,表达了对三星堆文化连结远古与未来的思考。
古蜀国大祭司巫祝预见浩劫将至,遂命没有神力的侄子帝星召集工匠铸造神器作为替身以躲避灾难。帝星为铸巨像以身献祭,由凡人工匠阳天带领族人迁徙他处、延续文明。千年后的三星堆考古发掘现场,考古队队长周汉生与女儿周一然矛盾不断,却在考古挖掘工作中逐渐相互了解,最终打开心结。
音乐剧《三星堆》制作人、中方导演于婷婷介绍道,“我们大胆地想象古蜀国才是当时世界文明的中心,灿烂的文化经由人类迁徙传向了世界各地。”两条故事线并行叙事,神人共存的古国治理、工匠铸器的恢弘场面,以及文明消失后的无奈迁徙,种种谜团都在戏中找到了合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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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千年的“古蜀之光”
一场梦回千年的戏剧向观众展示了灿烂辉煌的古蜀文化,也让人们对中华文明的传承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三星堆文化上承宝墩文化、下延金沙文化,雄踞中国西南,是长江上游早期文明的重要代表。宏阔的古城、灿烂的青铜制品群,铸就一方庄严又凝重的巨大青铜空间,令人望而生畏。这究竟是怎样的国度?
据《淮南子·地形训》,古蜀国的“帝”(即神权政治领袖)是拟人神,有生命、灵魂和意志,替天行道为天神代言;而天神既无实体也无形象,只有意志,虽神力无边却要通过帝来传递意志。政治权力、宗教权力和财富垄断赋集于蜀王手中的一柄金杖,可沟通天人的青铜神树为政治领袖传达神意……这些古蜀王国神权政体的物化表现形式,恰是神权与王权至高无上权威和力量的印证。
在神秘古老的原始信仰笼罩下,人与神的关系借助音乐剧《三星堆》的戏剧冲突得以具象化。巫祝赋予女儿金乌神力,让她栖息于通天神树、叩问苍穹,却也限制了她的人生选择,剥夺了她作为凡人的快乐生活。帝星虽为凡人但勇担大任,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铸造神器。但无论是人还是神,他们都愿为族群生存和文明延续而牺牲自己。
在这个人神共存的场域里,故事的落脚最终还在于人类意志的觉醒。毕竟人才是最根本的,人在技术就在,才能保证文明的延续。灿烂的三星堆文化后来交到凡人阳天手上,由他带领族人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反映的正是“人定胜天”的思想。
凭借着勤劳勇敢和无私奉献的精神,古蜀国人民冲破天意的桎梏,追求梦想中的家园。这对千年之后的我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启示?三星堆的过去由普通人创造,三星堆的今天与未来亦由普通人守护。只有对人力的信任胜过神力,文明才向着下一个阶段发展、延续。
音乐剧《三星堆》中正在看文物的考古队员。摄影 | 李云龙
古今相通的情感倾注,是跨越千年的又一道“古蜀之光”。
在另一条故事线中,考古学家周汉生对身为考古队实习生的女儿寄予期望,却忽视了女儿自己掌握人生的独立意识。随着三星堆遗址考古挖掘工作的展开,周汉生最终看到了女儿的成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父女俩冰释前嫌。
“情感是连接古今的一条重要线索。我们现在已经很难去断言3000年前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但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永远离不开亲情、友情和爱情。”杨硕说道。
现代与古代的故事交织互文,今人在修复文物的同时也借助古人的故事完成了对自身情感的修复。巫祝与女儿、考古学家与女儿,最终都消解了误会,收获真挚亲情。
知所从来,方明所去。回归于人本身,直视人类最本源的情感,也是文明探源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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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停滞的文明交融
三星堆的发展史,同时也是古蜀文化的交流史。
青铜人头像双耳所饰云纹,青铜神人大面像鼻、额之间上伸的夔龙纹饰,青铜神树上的夔龙等,其实都是中原青铜器常见纹饰;青铜尊的高圈足、肩上的立鸟以及器身的纹饰等与长江中游同类器物也有不少相似之处;镶嵌有绿松石的铜牌,以及玉鬲、玉璋等玉器受到二里头文化影响,琮则受到西北的齐家琮和东南的良渚琮影响,风格独特的带翅青铜龙风格独特又与华夏龙形态相似……
可见,三星堆青铜文化虽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特征,但也不乏中原文化的影子。通过与中原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交流对话,三星堆吸收融合了这些优秀文化并发展壮大,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见证。
通过重现于世的吉光片羽,青铜时代的文明之光照到了今人身上,围绕着三星堆的文化交融仍在继续。电影、综艺、绘本、展览、游戏……如今,三星堆文化的“打开方式”愈发丰富多样,而完成了“本土化”的“舶来品”音乐剧,成为讲好三星堆文化乃至中国故事的绝佳载体。
音乐剧《三星堆》中的裸眼3D舞美效果。摄影 | 华熔
在音乐统筹、作曲安鑫看来,以音乐形式来展现古蜀盛世,恰是文明延续与交融的例证。“现在普遍认为三星堆是个祭祀坑,而过去的祭祀活动现场是要有音乐的。”最早的祭祀需要大量的人声哼鸣,因此除了埙、编钟、古琴、唢呐、骨笛等传统乐器,主创团队还在音乐中加入了许多人声采样。为避免混响单薄,他们又配合现代时空的电子音乐及合成器烘托渲染,以传统和现代的巧妙结合展现古蜀国的瑰丽色彩。
在探源中华文明、讲好中国故事的当下语境中,国际团队的加入更彰显了音乐剧《三星堆》高度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早在1993年,三星堆文物就亮相瑞士洛桑奥林匹克博物馆,为世界读懂中国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导演汤姆·萨瑟兰(Thom Southerland)和舞美设计摩根·拉知(Morgan Large),在世界音乐剧舞台上屡获大奖,当他们遇见古老而神秘的三星堆文化,亦为其着迷神往。
从未摒弃文明交融的古蜀国的故事,在中外团队的思想碰撞中得到了提炼,又在热心文博事业的广大观众心中完成了表达。北京站演出期间,一次特殊的经历令于婷婷印象深刻。“当演到现代父女离别、古代父女献祭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小朋友哭得特别伤心。如果能有更多人走进博物馆、走进剧场,去了解三星堆的文化、古蜀国的故事,这对于我们来讲有着更大的意义。”
当下,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考古、关注文明探源,感受考古事业发展、文博事业发展带来的成果。日前,黑龙江大学校园内的“三星堆雪人”火出了圈,网友纷纷感叹“三星堆的风吹到了黑大”;还有“三星堆沉浸式数字展”“三星堆沉浸式光影艺术展”等主题展览,借助3D光雕、影像互动、12K技术微距拍摄等将文物与前沿科技紧密结合,让越来越多人在家门口就能感受古蜀风采。
科技进步赋能历史文物“赛博永生”,文创艺术助力传统文化推陈出新。三星堆“走出”了博物馆,也真正走进了人们心里。正所谓守正创新,方能古韵新生。跨越3000年光阴,三星堆文化的故事仍在延续。
参考资料:
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办公室编,《从考古看中国》,中华书局有限公司2022年版。
来源: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