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的第13块积木

又一次，宫崎骏退休食言，推出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影片讲述了少年牧真人通过一段奇幻旅程而成长的故事。吉卜力粉丝中流传着一句话：“宫崎骏撤销退休后创作的作品都是神作。”《龙猫》《幽灵公主》《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等作品都是这样创作出来的，均取得了巨大成功。《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日本的票房超过了100亿日元，并收获了包括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在内的众多奖项。有意思的是，这部作品受到了日本影评人的冷落，普通观众也有“看不懂”“内容过于晦涩”的评价。

“反战”的晦涩表达

宫崎骏动画的研究者山川贤一说，宫崎骏后期的作品都有庞大的信息量，每一句简短的台词都包含有多层意义，就算配音演员的技巧炉火纯青，也无法将每一层意思都传达给观众。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宫崎骏的晦涩表达还有一个不得已的原因：与本片的时间背景大致相同的前一部作品《起风了》，以现实中的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为主角，涉及他设计零式战斗机的事，电影上映时引发不小的波澜。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内容同样涉及战争后期到战败的历史，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于是采用了《龙猫》和《千与千寻》那种“从现实世界进入异世界”的奇幻形式，将他对战争下人的处境和观念投射到异世界去，以免被人责难，为此只能隐晦或留白表现，这难免更增加了理解难度。

不过，熟悉宫崎骏过往作品的观众，会看到本片延续了他多部前作的元素及表现手法，甚至主题也具有连贯性，如一看到片名《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就应该明白，这很显然是对《幽灵公主》的“活下去”及《起风了》的“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这条路”主题的延续，讲述严酷环境下，人如何克服伤痛，在多歧的路途中如何选择正确的人生方向，并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罕见的乖戾少年

真人是宫崎骏作品中罕见的乖戾少年形象，他缺少《天空之城》中的巴鲁、《魔女宅急便》中的蜻蜓那种聪明、活泼、端正的品行，不像《龙猫》中的勘太虽调皮捣蛋但热心助人，也没有《幽灵公主》中的阿席达卡的担当与使命感。他的性格阴郁冷漠，与父亲和继母保持距离，在学校里也不交朋友，习惯性撒谎，狡猾，甚至用烟草贿赂老人。他对继母所怀的孩子没有表现出喜爱之情，对老女佣也不关心，甚至对苍鹭充满杀意，造弓箭想杀了它。可以说，开场时的真人对人毫无感情，对生命毫无尊重，流露出来的是十几岁少年危险而疯狂的激情。

真人的负能量性格，显然受到战时怪异氛围的影响：比如，母亲死于空袭的战火；突然间他又有了怀孕的继母，让他难于接受；父亲忙于工作，对真人表面体贴实则敷衍，没尽到父亲责任；学生欺侮作为新生的他；甚至连苍鹭也不断骚扰他……面对嘈杂喧嚣的环境，真人只能以少年莽撞冲动的行为来宣泄无法融入世界的苦闷。

异世界引领成长

真人在异世界的冒险历程，可视为母亲和太舅公（即母亲的叔公）从父亲（忙于工作）和继母（怀孕）手中夺回无人照管的真人，引领他，开导他，让他经历一段磨难与考验，最终走上正轨，重塑自我。有趣的是，两人都以知识（书籍）来诱导他、灌输他，只不过方向不同（一个只用知识来指导自己，一个则要拿知识来掌控世界），所以结果也各异。活下去或生存下去之所以难，正因为人经常面临这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选择。

死去的母亲留给真人一本吉野源三郎的书《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希望他读后具有独立思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能力，并且秉持“无论时代如何困难、残酷，请始终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的信念，当然还有反战精神。

小说作者吉野源三郎是反战活动家，一直坚持反战立场。对于1941年出生的宫崎骏而言，吉野的这本小说影响了他一生，吉野的反战思想很可能也构成了他政治思想的重要源泉。影片临近结尾时真人从太舅公那里听到“用你的手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的托付，这可以被看做是宫崎骏想要传达给观众的信息。

太舅公则想让真人走上另一条道路。此人是本片最有意思的一个人物，宫崎骏在这个角色身上投射了他的微言大义。他无疑是一位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真人一进入塔楼，就看到了一个摆满经典书籍的图书室，这是太舅公学习的地方。片中老女佣提到，这人书读得多而发疯了，消失了。他从人世间消失，却成了地下异世界的领主。影片指出，塔楼和真人后来看到的太舅公头顶的那块巨大陨石，都是明治维新前突然从天而降的，太舅公将石头做成各种几何形状的洁白积木，企图搭建出一个光洁、纯净的完美世界（暗示当时知识分子及精英试图挪用西方的思想观念进行改造国家的乌托邦试验）。太舅公邀请有血缘关系的真人做自己的继承人，请他搭上一块自己的石头积木，以维持他那即将崩溃的完美世界的稳定与平衡。真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太舅公的邀请，并指出想要搭建一个纯洁完美的世界是不可能的，因为所谓的积木并不是积木，而是用来建造坟墓的石头，已经被邪恶污染。

太舅公没有死心，两人第二次见面时再次邀请他加入积木游戏：“你看，这是些未被污染的积木。你可以用它建造自己的塔，创造一个没有邪恶的国度，建立一个富裕、和平而美好的世界。”真人则指着自己头上的伤口说：“这个伤口是我自己弄的，这是我邪恶的证明。我不能碰那些石头，我会和夏子妈妈（继母）返回我们的那个世界。”

太舅公并不是宫崎骏作品中第一个妄图打造乌托邦世界的人，《天空之城》的反派罗穆斯卡企图夺取飞行石掌握天空之城的力量，以供他肆意征服和破坏世界，他有一句名言：“拉普达的力量才是人类的梦想。”人们不难由他的野心推导出一个结论：“人类引起的悲剧来源于想将世界改造得更美好的梦想。”太舅公显然是罗穆斯卡的同类，并且更进一步，要将世界改造得完美无缺、毫无瑕疵，因而也更恐怖。

真人没有接受太舅公的引导和诱惑，是因为他看到，太舅公建立的地下世界王国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纯洁和完美，也存在着权力等级关系。具有军国主义色彩的鹦鹉王及其军队处于这个等级的顶端，对其他生物行生杀予夺之权。鹦鹉王甚至反过来控制了太舅公，将他搭建的完美世界一下打个粉碎（这里极可能影射了二战时日本军部凌驾于政府的史实）。真人在地下世界的经历，也使他认识到人性并不是洁白的石头，它有着太多的色调，世界也满是残缺与破损，人只能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生存。

女性的爱开启良善

真人承认自己也有邪恶黑暗的一面，开启他良善一面的是影片中的多位女性的爱。母亲留下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促使真人真正成长的催化剂。在异世界，她以少女模样显身，处处照顾真人，却宁愿未来被火烧死也不愿随他离开，决意留在自己的时空里，这样她未来才能够生下他。对她来说，能够生下真人并和他共享一段光阴，就是一种幸福（直男宫崎骏的理解）。

继母夏子在死神台上情愿死去，也不让真人来救，让他赶紧离开危险之地。老女佣雾子则在现实世界和异世界都是真人的守护者，在异世界里她还是一位勇敢的摆渡人，她捕鱼喂养名为哇啦哇啦的死者灵魂，不让它们被鸟类吞食，以便它们能再次转生成人。

与此相对，片中的成年男性均很不堪：真人的父亲忙于制造战斗机，对家人缺乏关爱。异世界的太舅公是想打造完美乌托邦的狂人，鹦鹉王明显是贪权和暴虐的军国主义分子，中年人形象的苍鹭则亦正亦邪狡猾奸诈撒谎成性。世界之所以变成烂摊子，很大部分拜他们所赐，女人们则用爱和善心对世界缝缝补补，让人们于残缺中看到美好。正是她们，让真人明白在这个美丑善恶并陈的世界上，该如何诚实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13块积木与另一种猜想

实际上，太舅公的故事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异世界的领主太舅公代表的是闭门构思的创作者，这些人常常被视为“怪人”，因沉迷创作而与世隔绝。而太舅公说自己创造的世界只能由直系血统的亲戚继承，或暗指日本艺术界的世袭制度。

影片中，太舅公想用13块积木搭建起一个完美世界，而13据说也是宫崎骏迄今为止执导过的长片动画数目。假如将影片中的异世界看做是创作和艺术世界的象征，那么，对于太舅公来说，维持这个创作世界的秩序就是他创作的意义。对于宫崎骏来说，如何将吉卜力动画事业维持和延续下去，是让他一直思索的问题。

太舅公让真人接过维持异世界秩序的责任，希望他创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过真人拒绝了这个要求，要自己去创造新事物。现实中，宫崎骏曾想培养包括儿子宫崎吾朗在内的多个继承人，均以失败告终。本片或许也寄寓了宫崎骏对自己的创作人生和动画事业的苦涩反思和冷峻自省。

如果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宫崎骏的第13块积木的话，那么，未来他还会拿出第14块积木吗？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