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停火谈判为何陷入“双输”僵局？

加沙的战斗，进入低强度阶段

在伊朗和以色列之间陷入“循环报复袭击”的困局之际，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对调解人提出的分阶段停火提案作出了回应。

哈马斯重申了过去几个月在停火谈判中的诉求，即实现永久停火、以军全部撤出加沙地带以及允许流离失所者重返家园。哈马斯称，仍准备达成协议，但代表以色列与哈马斯进行间接谈判的情报组织摩萨德表示，哈马斯的表态等同于拒绝。

当地时间4月14日，摩萨德称以色列在谈判中展现了高度的弹性，而加沙哈马斯领导人辛瓦尔“对达成一项人道交易以及释放人质毫无兴趣”。摩萨德并未将加沙停火谈判触礁的责任直接归咎于伊朗对以色列的空袭，但表示辛瓦尔“持续利用（以色列）与伊朗的紧张局势，试图联合各战场，使得地区局势全面升级”。

据多家媒体报道，在递交给埃及和卡塔尔的最新提案中，哈马斯对以色列提出了更严格的停火条件，包括推迟释放人质的时间、削减释放的人质数量以及提高人质与囚犯的交换比例。

以色列《国土报》引述一位外国外交官指出，“现阶段没有理由对谈判抱有期望”。调停者及以色列官员对加沙停火谈判的悲观情绪，与4月7日新一轮谈判恢复之初的乐观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位外交官称，当时有一种感觉，即双方都在努力跳出条条框框，推进更重要的妥协以弥合分歧。

在去年11月底为期一周的临时停火期间，双方互换人质和囚犯。由于哈马斯无法提供可以释放的新人质名单，以色列重启军事行动，临时停火协议随之终止。此后，多次试图促成第二次停火的努力均告失败。

4月14日，加沙地带拉希德路，向北返回家乡的人群。图/视觉中国

开罗谈判的变与不变

在人道危机加剧、国际社会要求停火的呼声高涨的背景下，加沙的战斗在爆发6个月后进入了低强度阶段。

4月7日，以色列从加沙南部撤出了大部分部队，仅在贯穿加沙中部的“内扎里姆走廊”沿线留下一个旅的兵力。此番以色列撤军的公开理由是让部队休整，以备日后进攻哈马斯“最后的堡垒”拉法市。

4月7日，埃及总统塞西（中）在开罗同到访的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伯恩斯（左二）进行了会面。图/视觉中国

在战争烈度最高的时期，以色列在加沙部署了5个师。军事分析人士指出，以目前的兵力，以色列没有能力在拉法市或加沙其他地区发动大规模地面行动。有媒体认为，撤军是以色列在新一轮谈判前作出的让步。

在缩减兵力的同时，以色列着手开放更多通向加沙北部的通道，使更多人道主义援助能够流入。最近几天，向加沙运送的援助物资大幅增加。以色列方面称，每天有400多辆援助卡车进入加沙。去年10月战争爆发以来，这一数字长期处于100到200辆左右的低位。联合国和援助组织等方面称，加沙每天至少需要大约500卡车的援助。以色列表示，目前正在努力达到这一水平。

在这样的气氛下，最新一轮的斡旋谈判在以色列大规模撤军的同一天，在埃及开罗正式开场。调解人提议，实施分阶段停火。根据草拟协议的框架，在为期六周的第一阶段停火期间，哈马斯释放40名活着的人质，包括女性平民及士兵、50岁以上的男性和患有严重疾病者。作为回报，以色列释放900名巴勒斯坦囚犯。同时，调解方希望以色列可以允许流离失所者返回北部家园、增加进入加沙的人道主义援助卡车以及从加沙中心地带撤出。

谈判开始后，以色列和调解方都释放了协议可能即将达成的积极信号。以色列外交部长卡茨表示，这是双方自去年11月以来最接近达成协议的一次。以色列国防部长加兰特也对达成协议感到乐观，在一次公开讲话中，他表示“正处于达成协议的良好时机”。卡塔尔外交部发言人安萨里则对英国广播公司（BBC）表示，虽然还未到谈判的最后阶段，但“前所未有地弥合了过去几个月来的分歧”。

协议之所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达成，与美国施加的压力有关。据报道，拜登致函与美国一起斡旋谈判的埃及与卡塔尔领导人，敦促他们对哈马斯施加影响力，使其接受协议条款。与此同时，拜登致电内塔尼亚胡，呼吁其解决流离失所者返回北部的问题，并给予谈判代表更大授权，以达成协议。

近期，美国对内塔尼亚胡的不满日趋强烈。3月25日，美国在联合国安理会投下弃权票，允许第一份呼吁加沙停火的决议通过。不过，停火决议并未在斋月期间给加沙带来和平。4月1日，以色列国防军在加沙袭击慈善组织“世界中央厨房”的人道主义救援车队，造成英美澳等国7名人道主义工作者丧生，引发了又一波国际谴责浪潮。40名民主党人众议员联名致信拜登，呼吁在完成对“世界中央厨房”车队遇袭事件的全面调查并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前，暂停向以色列转让武器，加剧了拜登在大选年的党内压力。

3月27日，伊朗德黑兰，伊朗总统莱希（右）会见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图/视觉中国

相比以色列与斡旋者的乐观，哈马斯的回应要冷淡得多。

路透社引述哈马斯官员的说法报道称，以色列除了在允许流离失所者返回北部以及人道主义援助方面作出微小改变之外，“开罗谈判没有新东西”，也没有涉及哈马斯的主要关切。参与谈判的调停人对媒体透露，以色列愿意就巴勒斯坦人返回加沙北部进行谈判，但坚持要对北上的难民进行安全检查，并对每日向北移动的人数和人员身份作出限制。对于这些限制，哈马斯明确表示反对。

4月11日，哈马斯对斡旋者表示，目前无法找到40名符合拟议标准的在世人质，给谈判泼了一盆冷水。要求哈马斯提供在世人质名单，一直是停火协议谈判的核心问题。去年10月7日，越境袭击以色列的巴勒斯坦武装分子绑架了超过240人，至今有129人仍被扣押在加沙。以色列已公开确认其中34人死亡，但据以色列和美国官员的私下估计，死亡人数可能要高得多。

4月13日，伊朗向以色列发射数百枚无人机和导弹，以报复以色列对伊朗驻大马士革领事馆这一外交机构的致命袭击。这是双方在进行长达数年的“影子战争”后，伊朗首次袭击以色列领土。当天，哈马斯向调解人发送了一份新提案，表示愿意达成“严肃而真实的换俘协议”。

以色列《国土报》引述消息人士指，哈马斯新提案的条款，比此前调解人的提议要严格得多。哈马斯要求以色列在第一阶段先停止战争、撤往加沙边境。待进入第二阶段，即停战协议执行六周后，哈马斯才会开始释放妇女、老人和病患。此外，哈马斯要求，每从加沙释放一名平民，以色列需释放30名巴勒斯坦囚犯，而每释放一名以色列女兵，以色列必须释放50名巴勒斯坦囚犯，其中包括30名无期徒刑的囚犯，远高于此前的交换比例。在这一阶段，以色列被要求从加沙完全撤军。在第三阶段也是最后的阶段，所有被俘的以色列国防军士兵、达到征兵年龄的男子和遇难人质遗体将被释放，届时以色列需解除对加沙的围困，并开始加沙地带的重建工作。

哈马斯在其提案中提出的许多要求，尤其是永久停火和以色列全面撤军，此前都被以色列批驳是“痴心妄想”。以色列方面认为，哈马斯的回应相当于拒绝最新的停火提议。在4月14日的公开声明中，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表示，将继续努力实现其战争目标，并将竭尽全力尽快从加沙带回所有人质。

据法新社报道，尽管分歧明显，但开罗谈判仍在进行。日内瓦智库阿拉伯和地中海世界研究中心主任哈斯尼·阿比迪称，谈判并未陷入停滞，但调解工作将不得不重新开始。

2023年12月12日，联合国大会召开紧急特别会议，通过决议要求在加沙地带立即实现人道主义停火。以色列常驻联合国代表在投票前发言时亮出一块看板，称上面写着哈马斯加沙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他表示，想要“真正”停火，就打电话去找哈马斯。图/澎湃影像

内部分裂持续加剧

去年11月底，以色列与哈马斯达成临时停火协议，让加沙民众有了7天的喘息时间。在此期间，哈马斯一共释放了105名人质，包括81名以色列人、23名泰国公民和1名菲律宾公民。以色列则以1:3的交换比例释放了在押的数百名巴勒斯坦妇女及儿童。此后，由于哈马斯未能提供更多用于交换的妇女和儿童人质的名单，双方再次陷入激战。

2023年11月28日，加沙地带拉法，哈马斯和伊斯兰圣战组织战士陪同新释放的人质，将人质移交给红十字会。图/视觉中国

“第一轮（临时停火协议）是低垂的果实。”曾担任以色列和哈马斯人质谈判“中间人”的葛森·巴斯金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11月达成的协议侧重于释放双方的妇女和儿童，相对容易。此后的谈判更为复杂，因为哈马斯认为剩余的大部分人质是士兵，要求以色列作出更大让步。

联合国方面公布的数据显示，自2023年10月初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至少有1.7万名儿童成为孤儿或与家人失散，而更多的儿童将终生承受身体和情感的创伤。图/视觉中国

哈马斯在谈判中的优先事项和要求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执着于要求释放所有巴勒斯坦囚犯，而是要求结束战争，以色列离开加沙，流离失所者返回家园，大幅增加人道主义援助，并制订重建加沙的明确计划。今年以来，调停人致力于促成分阶段停火协议，即从暂停战斗开始，最终促成更全面的停火。

1月底，以色列与美国、埃及和卡塔尔三国调解人在法国巴黎就分阶段停火达成框架协议，提议首先释放妇女和儿童人质，并向加沙提供援助。如果六周休战期进展顺利，将再有两个类似条款的休战阶段，最终哈马斯可能会交出男性士兵和遇难人质遗体。哈马斯并未接受，表示希望在释放人质前，先实现全面彻底的停火，而非暂时休战。

2月至3月间，各方又先后在多哈和巴黎就分阶段停火展开谈判。3月18日，斋月开始后的首次停火谈判在多哈展开。据报道，哈马斯不再要求以色列立即同意永久停火。据哈马斯提出的停火提案，该组织要求以色列军队在第一阶段停火中后撤至加沙中部，并允许一些巴勒斯坦平民返回北部家园。这一阶段将持续几个星期，其间哈马斯将释放剩余的5名女性人质（女兵）以及35名年老、患病或受伤的男性人质，以换取350名巴勒斯坦囚犯释放。在第二阶段停火中，哈马斯将释放男性囚犯，以换取进一步停止敌对行动。在最后阶段，哈马斯将归还死亡人质的遗体，以色列将放松对加沙的封锁。哈马斯要求以色列承诺在三个阶段结束后实现永久停火，而以色列拒绝这一点。

有分析指出，哈马斯在多哈谈判上态度有所软化，与其自身的困境有关。

经过数月的激烈战斗，哈马斯的战斗力遭到严重削弱。去年10月加沙战事开始之初，以色列国防军估计哈马斯有约3万名战士。目前，据以色列国防军的说法，哈马斯的24个营仅有4个作战能力完好，有11500至13000名哈马斯战士被击毙，包括24名营长和89名连长。哈马斯在加沙的三号人物，被称为“影子人”的马尔万·伊萨近期据报也在空袭中丧生。《华盛顿邮报》引述以色列军方官员的话称，目前哈马斯战士更倾向于以两到四人的小分队或单一狙击手的形式进行游击战。有加沙北部的居民表示，虽然不时看到巴勒斯坦战士，但他们与以色列军队的对抗非常有限。

尽管以色列已大幅削减在加沙的地面部队，但仍继续控制着加沙的领空，轰炸无一日间断。近日，以色列在加沙城附近击中一辆汽车，造成流亡卡塔尔的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7个儿孙死亡。反观哈马斯，在战争初期，他们向以色列发射了超过1.3万枚火箭弹。但在过去两个月，从加沙发射火箭弹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以色列认为哈马斯已经耗尽了火箭弹储备，而哈马斯“卡桑旅”的公开声明也显示，该组织的袭击有所减少。自3月20日以来，该部队的重点袭击目标主要是在南部汗尤尼斯和北部希法医院周围的以色列士兵和坦克。

除了以色列的军事压力，哈马斯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加沙内部的异议。据加沙卫生部门的统计，有超过3.3万巴勒斯坦人在战争中死亡，其中七成是妇女和儿童。而联合国也多次警告，加沙在5月前随时可能爆发饥荒。3月下旬，哈马斯就战争给加沙造成的苦难发表了前所未有的道歉声明，承认民众“已经筋疲力尽”，但坚持认为战争将为巴勒斯坦人带来胜利和自由。

英国《卫报》引述与哈马斯高层有直接接触的消息人士的话指出，长达数月的战争也导致加沙领导层与流亡海外的哈马斯领导人之间关系空前紧张。最近几周，双方就可接受的停火条件以及哈马斯的未来战略爆发了激烈争论。知情者指出，海外的哈马斯领导人主张，让该组织加入反西方联盟，但加沙领导层更加强调“伊斯兰愿景”，致力于从加沙打击以色列。

巴斯金指出，3月多哈谈判期间，哈马斯愿意在战争没有完全结束、以色列未全面撤出加沙的情况下，释放一部分人质，罕见地展现出了一定的灵活性，但以色列没有抓住时机。

《国土报》引述以色列外交官员的话指出，随着以色列与伊朗的对抗加剧、哈马斯政治局局长哈尼亚的儿孙被暗杀、以色列国防军从加沙地带撤军以及人道主义援助进入加沙地带的范围扩大，辛瓦尔的立场变得更加强硬。“辛瓦尔明白，即使不达成协议，他也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因此他宁愿继续扣押人质，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和确保自己活着结束战争的保险。”英国广播公司（BBC）驻中东记者休戈·巴切加则指出，加沙领导层看到国际社会对以色列的批评越来越多，他们可能认为时间已经站在了他们一边，可以确保以色列作出让步。

以色列前安全官员弗莱利希指出，双方现在可能都不愿签署停火协议。一方面，拖延战争符合哈马斯的利益，因为持续不断的战争造成了以色列的内部分裂，也给以色列施加了国际压力，使巴勒斯坦的事业成为焦点；而另一方面，内塔尼亚胡出于政治利益考虑，也希望战争态势持续下去，因为这样可以避免提前举行大选。

“现在，我们显然正走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双输的道路上。”巴斯金表示，“以巴冲突没有军事解决办法。我们必须以政治方式解决这场战争和冲突。”（中国新闻周刊）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